【古代名人文化地图】
作者:谷文彬(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
1607年暮春三月,20岁的徐霞客戴上母亲缝制的远游冠,离开了草长莺飞的江阴老家,开启他渴慕许久的旅行。30多年间,他经风雨历霜雪,蹚出一条不同于传统读书人学优登仕的人生道路。
徐霞客是文学家,也是地理学家,还是知行合一的探险家。秀美的山水和多彩的民俗在他笔下交融激荡。他为我们贡献了一种独特、真切、奇丽且富含科考探险等元素的旅游体验。
仰仗这位古代最著名的“旅行特种兵”,我们每年多了一个节日。《徐霞客游记》开篇《游天台山日记》记载的第一个日期是“癸丑之三月晦”,公历1613年5月19日。现在每年的5月19日成了中国旅游日。
孙为民所绘油画《徐霞客游记》作者提供
从“有方之游”到“万里遐征”
青年徐霞客舍弃了传统读书人孜孜以求的科举功名之路。他主要依靠步行完成了实地勘查、游览、探险域内诸多名山大川、秘府奥境、奇异景观的宏愿。
纵观他的旅行生涯,大致可分三个阶段:明朝万历四十一年三月晦,即1613年5月19日,他开启了第一阶段旅程。以家乡为圆心,以江浙为半径,徐霞客开始了他的壮游事业,首游天台山,三游雁荡山。从26岁到46岁,他完成了第二阶段的跋涉,到了南方的福建、安徽,北方的山西、陕西、万博体育下载、河北等地,这一次游览半径最大、范围最广,是跨越南北东西的纵横之旅。不过这两个阶段,徐霞客秉承“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旅行计划性强,“定方而往,如期而还”,游览对象多为名山大川。49岁那年,他感到“老病将至,必难再迟”,决定开启第三阶段的“西南万里遐征”之旅。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段旅程。他携迎福寺的静闻和尚,从江阴出发,先后行经了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等地,最后抵达云南和缅甸交界的腾冲。此行游览考察对象众多,有不少地方在明代及以前都是为中原人所陌生的蛮荒之地,行程最长、难度最大、专业性也最强。4年后,已在边疆看过了将近1500轮的日升月落,“两足俱废”的徐霞客终于踏上了归途。半年后,他溘然长逝。
据统计,徐霞客足迹遍布今天19个省份的100多座城市。其中有山、岩、嶂、坑、台、川等100多种地貌,有桥1000多座。他记载过的山名有650多个,攀登过的山有140多座;记载过的水名有800多个;深入过376个溶洞,数量和形状之丰富,世界洞穴研究史上无人可比。记录和描述了40多种农作物、130多种植物、40多种动物;考察和记录了近20种矿产资源、60多处矿场、近20个交易市场、20多处地热资源,还留下了大量关于水文气象等资料的记录;记载和收录7400多个地名、4300多个路桥建筑、730多座寺庙庵观;此外,他还记录下30多个少数民族的风俗风情,记载280多个人物。
清乾隆年间刻本《徐霞客游记》书影作者提供
是山水之游,也是科学考察
在游览路线的选择上,徐霞客通常走大道,但一旦听说有奇异的山水景观,即便是险道、小道、歧路,他也要千方百计去实地勘察,无论是佛寺、村落、书院、古镇,都一一游览。在他看来,被人们称为“荒山荒水”的许多景致往往是奇山异水,充满了令他着迷的魅力。他以细腻的笔触、真实的感受、精微的观察、理性的分析,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系统而全景地描摹了中华大地上诸多山河景观的奇特风貌,其中还夹杂着大量留存于斯的碑刻佚文、地理掌故、诗艺茶道、民俗风情。
在如画的风光描绘、如诗的风俗叙写中,他不时流露出浓厚的文人意趣。在浙江金华,他登上山顶,看落日沉入衢江的江水之中,写道:“夕阳已坠,皓魄继晖,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情景双绘,使人宛如身临其境。天下美景之多,让他忍不住发出生命短暂的慨叹:“人寿几何,江山如昨,能不令人有秉烛之思耶!”在他的笔下,山有气魄,水有情怀,白描手法与工笔铺陈相间,静观与行观相结合,达到物我同一的美妙境界。他自龙游至衢州时写道:“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
“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的追求,历来是对仕途失意之人的一种慰藉。只不过对徐霞客而言,他向往的山水,是最壮阔的生命场域。大量“悬之九天,蔽之九渊,千百年莫之一睹”“远既莫闻,近复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的美景,得以通过他的妙笔展示给后人。
徐霞客对自然的欣赏没有停留于表象,他还以理性精神审视天地。在给好友陈继儒的书信中,他自陈心迹“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天文、儒家义理都不是他所能及,世俗纷扰更令他痛苦,只有高山峡谷,他愿意目测步量,发誓“漫以血肉,偿彼险峻”,攀危岩、历绝壁、涉洪流、探洞穴。在他之前,地理学著作对自然地理现象主要停留在客观描述的阶段,徐霞客超越前人,“跳出了传统疆域沿革地理(如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和开拓地理空间视野(如汪大渊《岛夷志略》)的老路”,第一次有意识地对自然地理现象的成因作了理性探索和科学分析。“开创出具有现代地理学意义的系统观察自然、描述自然、深入解释地理现象”的新方向。为勘察潇水之源,他露宿九嶷山头,在风雨交加中度过饥寒交迫的长夜,这才找到了“三分石”分水岭,弄清了“三分石”是潇水、岿水、迤水分水点,这三支水均流入湘江,纠正了时人所认为的“一出广东,一出广西,一下九疑为潇水,出湖广”的错误。
他探究喀斯特地貌的成因、特征、分布等,指出岩洞是由“水冲刷浸蚀”而成,钟乳石是由高钙质水滴蒸发凝聚而成。徐霞客对岩溶地貌的科学考察和分析,比欧洲地质学家要早150至200年。法国洞穴联盟专家让·皮埃尔·巴赫巴瑞盛赞徐霞客“是早期真正的喀斯特学家和洞穴学家”。此外,他尊重权威,但不屈从权势,对权威典籍敢于质疑,他认为“非躬至,则郡图犹不足凭也”。坚持“足勘目验”,眼见为实,脚踏实地。实践出真知,创新获新知是其科考精神的写照。他通过对长江源头的勘察,指出长江真正的源头不是岷江而是金沙江。李约瑟评价“他的游记读来并不像17世纪学者所写,倒像一位20世纪野外勘测家所写的考察记录”。
漫以血肉,偿彼冷暖
徐霞客不仅记载了山川河流、岩洞湖泊,还有旅途中种种关于人和事的见闻。淳朴的乡民,动荡的岁月,交织成明末的社会画卷。在永新有刘姓儒者为其借宿,在永州有穷苦的邓姓瑶民深夜迎宿,让其感慨“始知瑶犹存古人之厚也”,为其旅程增添了一抹暖色。但更多的时候是身处险境,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崇祯十年湘江遇盗,他用3000余字来叙述遇盗始末——“有遭遇强盗时众人的惊慌失措,也有船舱中刀光剑影的惊险;有盗匪设局打劫的狡诈,也有戴宇完患难分衣的侠义;有静闻和尚冒死护经书的孤勇,也有石瑶庭恩将仇报的无耻”。生动勾勒出一幅晚明社会的善恶众生相。事实上,湘江遇盗并非孤例,整部游记,关于他亲身经历盗贼的事件共计4次,至于耳闻目睹的盗警及被盗事件则多达31次。
以双足丈量山川大地的同时,徐霞客“哀民生之多艰”。对于晚明日蹙的国势他深感不安。在黄果树瀑布下,他记录了贵州的民生疾苦:“为安邦彦所荼毒,残害独惨,人人恨不洗其穴。”他对庆远府民生艰难状况有痛彻心扉之叹:“城内外俱茅舍,居民亦凋敝之甚,乃粤西府郡之最疲者。或思恩亦然。闻昔盛时,江北居民濒江瞰流亦不下数千家,自戊午饥荒,蛮贼交出,遂鞠为草莽,二十年未得生聚,真可哀也。”蒿目时艰,关心民瘼,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滇游日记一》则记录沐氏勋贵家族的飞扬跋扈,入木三分。
好友陈函辉说徐霞客“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陈氏认识到,寻山、远游对徐霞客有着重要意义——如果说,搜访奇山异水是其摆脱孤独的方式,远游则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徐霞客用他的脚步,穿越的不仅是疆域的荒蛮地带,也是知识的荒蛮地带,它既是现实中的旅程,也是精神上的旅程。将徐霞客置于历史的长河,他的追求丰富了人们的精神图谱、知识图谱。可以说,徐霞客用实际行动叙写了一段震烁千古的传奇。我们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徐霞客,但光是被带到历史河岸边看一看,也可获得动力和滋养。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0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