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某个初冬,我应邀到桂林市的时代书店小住。冬季人少,我住在带露台的房间。门扇上写着博尔赫斯的句子:“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这句子来自那部著名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我最喜爱的作家,喜爱的作品,摆满书册的房间,露台,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一切都让人喜悦。我觉得我像是跟这些美好的事物赴约来了。离开桂林之前,最后关上那扇门,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那么往回看,我们的此时此刻,又是沿着时间的哪条岔道来的呢?是否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变动某个细节,站在这扇门前的人会成为一个偷猎者,此刻正潜伏在肯尼亚草原的荆棘里瞄准一只豹子?
十几年前,有支挺流行的歌,许志安的《一步一生》:回顾中仿佛一步一生,每一级一世都难忘。我曾经借用那个标题写过父亲。当时,我父亲还健康地活着,我的人生道路一如既往地平顺,生命里那些转折性的大变动还没有开始,但是,这支歌仿佛一个预言,一个提示:当心,那分岔性的一步,你就要抬脚了。
既然时间永远分岔,在我们的来路上,必然有过不止一处,就像铁轨的道岔,向左扳动,我们的现在就是茫茫戈壁;向右扳动,我们的现在就是汪洋大海。那么,是什么力量控制了那个时间道岔上那个机关?我们是扳动道岔的那一个,还是被安排的那一个?
今天我不想过多地聊我的书,如果你扔掉我的书去看看博尔赫斯,去看看那些伟大的作品,我举双手赞成。既然说到博尔赫斯,我想先聊聊那首诗——《我能以什么留住你》:
我能以什么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读过很多遍。把它视为情诗当然没错,不过,博尔赫斯一贯的丰富多义,让这首诗歌也可以是别的,它可以同时表达很多事物。每次读这首诗的时候,我都不是作为一个面向男人的女人,而是作为一个面向读者或面对写作的作者。可能,心怀诚意的写作者都会这样,在心里向他的读者、也向倏忽来去的灵感发问,我能以什么留住你?我以什么样的修炼,什么样的答卷,才能留住你?你可以面向任何向往中的事物这样发问,我能以什么留住你?我能以什么留住你,也是我们回首往事时所携带的狐疑:我能以什么留住你?如果我们的记忆总是被健忘、伪饰和麻木所败坏,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更可靠的方式,可以保存时间给予的礼物?卓越的作品总是如此,立足点也许很窄小,却带有深刻的隐喻性,像某种放射性元素,节点细微却牵连深广,貌似与你无关,却让你觉得,它如此充分地表达了你,比你自己能够说出的还要多,还要丰富。
记得那部印度电影《P.K.》吗?其中有一支插曲《神啊,你在哪里》:
神啊你在哪里
你有太多姓名你有太多化身
有太多寻找你的路径
但我已走完所有你仍不见其踪
你想让我付出什么我仍不懂
远在南美的博尔赫斯爱上了一个人,这个外星人被落在了印度,这事儿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这样殷切郑重的托付,这样孜孜以求而不得其门的辛苦和迷惑,我们是否感同身受?我们显然不能说,噢,你们写的都是私人情感,脱离了芸芸众生。
我在我个人一本新书的第一次分享会后,不时有朋友或并不熟识的读者告诉我,在某些篇章的阅读中必须停下来,缓解一下,才能继续读下去。有代入,才会有感动。如果你在阅读的过程中代入了自己,是否可以说,这经验就不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了,经由表达,我的个人经验通向了某个相对宽阔的精神区域。但是,这种共鸣并不是总会发生。就是说,有表达,不一定有呼应,不一定有共鸣。那么,这种共鸣在什么条件下会发生?我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为什么我的往事会撞击到你,让你和我有一样的悲喜,顷刻之间,有如同体?
作为写作者,关注并体察他人尤其是“沉默的大多数”的生活,这是理所应当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作家的在场,是一种什么姿态的在场;作家的代言,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代言;进而,现实与文学表达中的现实,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现实。现实是整体的而非碎片的,是日常存在而非突发事件。进入文学表达的现实,并不仅仅是人人可以见到的现场,更不仅仅是某些被临时选择的特殊现场。作家的担当主要的不在于临时进入并事后转述“另一种”生活,而在于,作家在写作伊始,就应当有那么一个刻度准确的、宽阔的坐标系。这个坐标系的横轴,是不相分割、连续存在的生活本身;纵轴,是作家对世界、对人的基本观念和态度。在这个坐标系里,一切现实的发生都有清晰的来龙去脉,都不是孤立的、突发的,而是必然的、因果相承的、牵连深广的。从写作的角度看,现实只是被充分消化的个人经验。与现实存在的样态相吻合,这种经验的获得必然也是整体的、连续的、常态的,而非偶然的、个别的。厚重的个体经验来自写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爱与怀疑。有爱,有怀疑,才有不竭的好奇。这样一种好奇,一方面推动写作者以习惯性的关注而不断地沿着那个坐标系的横轴向右移动,也推动写作者自觉地反省自我并思考世界,使平铺的生活经验得以抬升,不断地沿着那个纵轴向上移动。正是这样两个长度决定了个体经验的半径。我们皆从零点出发。唯有具备了这么两种不断地正极延伸的量,写作才可能获得建设的能力。
在浩荡世事与复杂幽微的自我之间建立某种活的关联,不仅在写作中是重要的,在阅读中,也同样是重要的。经历是自我经验,书籍是他人经验。阅读是间接经验的汲取。虽然直接经验对人的影响往往更强烈,但仅就经验的营养成分而言,也许间接经验来得更丰富、更有品质。我们迄今为止所看到的人文经典,无不是过往最珍贵地提供。那是我的过往,也是你的过往,他的过往,族群与人类的过往,是逝去的时光之中值得记住、值得珍藏的部分。不要忽略自我。自我是我们通向他人、通向世界的门,是我们对他人、对世界葆有诚意和理解的前提。世界是由一个一个我构成的,这个我和那个我有差异,但既然同样为人,哪怕隔着巨大的空间和时间,也还是会有本质上的相像。理解了这种差异和相像,也就看清了人世的轮廓。
如果往事有所馈赠,是否可以说,浩荡不绝的生活总是受到明智的瞩目,最终,它以我们的醒悟、以书籍的形式,辗转浸入了我们的现在?为此,我们应当感谢经历,感谢时间;也应当感谢出版,感谢书店,感谢他们所坚守的这个纸的时代。一切上升的事物汇合,造成了一种至关重要的机缘,让我们得以通过书写和阅读,接受时间最光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