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人工智能写作指向的是一种“无人”的文学,而网络文学恰好是一种生成于交往互动中的文学。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写作背离了网络文学精神,造成了网络文学的终结。
人工智能写作似乎给网络文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网络文学往往是模式化甚至是套路化的,人工智能显然擅长这种套路化写作,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作家也许可以借助人工智能实现写作的升级进化。实际上,在此之前,已经有作家开始使用一些带有智能属性的写作软件来减轻工作量。由此,人工智能写作也许会促使网络文学走向机器化的大工业生产阶段。不过,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写作也许会导致网络文学走向终结。这里所说的终结,并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即人工智能写作可能会代替当下的网络文学,让网络作家失业,而是说人工智能写作破坏了网络文学、网络文化精神,有可能让盛极一时的网络文学变成昙花一现的文学现象。
这里涉及对网络文学属性的认识,什么是网络文学呢?学术界虽然研究网络文学二三十年了,但人们对网络文学属性的认识仍然是模糊、摇摆的,很多时候仍然是以书面文学观念来理解网络文学。在我看来,网络文学是活态文学,是互动的文学、现场的文学,这是它跟那种静观的、客体化的书面文学的本质区别。网络文学是在互联网的次生口语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文学,当然带有一定的书面属性,不过更重要的是它类似口头文化的活态属性。在当下,随着社交媒体对日常生活的深入影响,以及“Z世代”成为网络文学活动的主力军,网络文学的活态属性就更加明显了,比如网络文学中兴起的本章说就充分表现了这一点。所谓本章说,也就是段评,它是弹幕文化在文学中的移植。在网络小说的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有一个评论区(本章说),读者聚焦在其中讨论剧情,吐槽人物,给角色配音,甚至二次创作。现在的读者特别喜欢讨论,总是边看故事边讨论,文学变成了一种在持续的聊天互动中展开的活动,一些读者甚至因为追看本章说而忘记了故事情节,网络小说的阅读也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慢节奏欣赏,这充分发挥了活态文化的特点。
人工智能写作体现的显然不是这种文学原理,实际上,在骨子里,它遵循的仍是书面文学观。借助海量数据、强大的算法与算力,人工智能写作试图囊括与加工它能涉及的所有文本数据,进行深度学习,在此基础上生成一个作品,这是一种结构主义式的诉求。我认为它与网络文学这种活态文化有三点区别。
首先,生产模式不同。网络文学的生产是立足于交往的,也就是说,相对传统的书面文学来说,存在生产先于交往与交往先于生产的区别。对书面文学来说,或者人工智能写作来说,它是生产先于交往,即先把作品生产出来,然后人们以作品为中心展开交往。然而网络文学,却是交往先于生产,它是在交往互动中生产出来的。网络文学以连载形式展开,在讨论中不断延伸,由于本章说的影响,未完成的作品类似于一个话题,网友们围绕这个话题交往互动,这些互动实践本身也成了文艺内容,以话题为契机,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这也导致网络文学总是动态化的,书面文学与人工智能写作指向一个静止的、难以改变的客体(作品),网络文学却是在动态中不断生成的。
其次,消费模式不同。网络文学是活态文化,作品的阅读是重要的,但现场的互动讨论也非常重要。广泛的互动实践本身成为文艺消费的一部分,直接改变了审美经验,它可以加深、删改或消除原作效果,比如原作的情节是悲剧性的,但由于网友大量的讨论吐槽,可能生成了喜剧性效果,反之也成立。这就表明,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理解,应走向一种大文学观,将作品与交往互动都看成文艺内容。从读者的消费动机来看也是如此,他们以前是“追文族”,现在变成了“追评族”,不仅看故事,也热衷看评论,积极参与评论互动。更重要的是,作品与交互实践并不是机械地叠加,而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不断缠结在一起。显然,网络文学的消费模式类似于口头传统。对口头文化的研究需要摆脱文本观念,强调现场、互动、语境等要素。如果我们剥离这些现场与互动要素,就好比是将沙滩上的嬉闹变成了足迹,当时现场的氛围、嬉戏、声音,全都消失了。这也涉及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仅仅是从作品本身来评价是不够的,一些作品质量或许不高,但它引起的现场讨论可能会非常精彩。
当然,如果我们把人工智能文学作品放到网上,它也会引起人们一定的讨论,但其中的生产与消费模式是不同的,这跟把传统文学作品直接搬到网上阅读是一样的逻辑,这并不是真正的网络文学。更重要的是,现场的互动实践不会对这部作品本身产生任何作用,也就是说,互动讨论与作品的生成无关,与作品的内在结构无关。这就涉及下面进一步探讨的内容。
最后,从作品本身来看,其内部结构、文学属性也因交互活动而发生了重要变化。比如现在所谓的数据库文化,实际上就是交互实践对网络文学作品的深层影响。由于人们特别喜欢讨论互动,网络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埋梗,营造段子,不再追求宏大的情节线,而着眼于经营一个个剧情点,这就生成了网络文学内部的马赛克效果。与此同时,这种交往互动也让网络文学变得话题化了,作者喜欢在里面制造话题,甚至故意打错字,以便引起读者的讨论和吐槽。实际上,在社交媒体语境中,外部的读者不断介入到故事内部,打破了二次元与三次元的界限,形成了文学的2.5次元时代。文学的这些重要改变,显然是人工智能作品难以做到的,因为它恰好以其智能属性摆脱了这种交互实践,它强调的是机器运作而不是人际交往。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人工智能写作指向的是一种“无人”的文学,而网络文学恰好是一种生成于交往互动中的文学,前者体现更多的是文本间性,是文本的自我生产,网络文学更多体现的是主体间性,是人与人的交流,两者在文学属性上相背离。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写作背离了网络文学精神,造成了网络文学的终结。
(作者:黎杨全,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