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军
对我来说,邬峭峰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存在。说陌生,是因为在此之前,除了偶尔在报刊读到他的散文,几乎没接触过其他作品。他早早在文坛出道,1985年即获得首届上海市文学奖小说奖,忽然神秘地消失,一直到今天拿出这样一本分量厚重的书——《第一个离别者》。
曾经有一些作家,被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失踪者”。他们长期被湮没,后来被文学史家和读者重新“发现”了。如果套用这样的说法,那么,邬峭峰可以说是当代文学的“隐逸者”,因为种种原因,他离开文坛久久,然后用一本书来宣告他的回归。因此,这部作品在他的创作经历中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我愿意把本书的出版,看成作者在文学意义上的一次回归。
那又为什么说熟悉呢?在他的作品中,恰恰有我喜欢的那类作家的特质,如沈从文、汪曾祺、萧红、李娟,还有写《红色骑兵军》的巴别尔等等。他们的作品,都用别致的语言写出了别致的生活。就文体而言,都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的标准,可以称为散文化的小说,或者小说化的散文。邬峭峰的不少作品,有类似的特质。我甚至怀疑他有意混淆了虚与实的边界,以造成某种错综复杂、亦幻亦真的效果。在这本散文集中,《墙上的乌普曼雪茄》《无门之门》《底线之舞》《约了希琳喝咖啡》等篇,明显有着更多小说的成分。
他又特别注重细节和语言,是一个能制造过目不忘的细节和产生金句的作家。他写王智量老师曾“经历了抛高与跌落”,在上海某中学“漂泊般任教”,王老师对于学生的意义,“很像一只雄心万丈的老狮子,带着一群幼狮穿越千沟万壑,试图到达更开阔的地界”,引导学生去认知课文中语言的别致、细节的别致和观察的别致。以此来衡量这部作品,也是合适的。
文学细节往往具有恒久的魅力。我至今记得《红色骑兵军》中的一个细节,写河中鱼儿之多,主人公把划船的小桨随手插入水中,船桨离手后一直被鱼儿簇拥着竖在水里兀自打转不会倒下。同样的细节在《第一个离别者》中可说俯拾皆是。譬如他写《父亲》:“父亲性烈,说话永远动用最重的分量,每个无趣结局都在意料之中”“少年后,我向父亲的挑衅,始于假姿假眼的试探,伸缩灵活,步步为营”。作者在大学毕业后从家里搬出去住,要带走一只笨重的老沙发。“我”和父亲各抬一头,在托举上车的刹那,父亲和“我”都力有不逮。先松脱手的那个人,手脚会下意识联动,一跳而避过被砸,而后松手者,腿脚常来不及反应。结果,沙发的一端从我的手里脱离,另一端则砸中父亲的小腿,疼得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作者写道,“在那个二十分之一秒的顽强抬举而就快失手时,保护儿子的本能,让他比我多坚持了那么一瞬”。父子之间那种既互相对抗又彼此怜惜的关系被描写得细腻深入,堪与朱自清名篇《背影》媲美。
作者的语言很有个性。他写家庭关系:“或许,有的丈夫,可以在重大关头为夫人降服一头猛虎,但平日里,自己又是老婆身上的五只蚂蚁,不见得致命,却令家人烦透烦透。”幽默之外,令人会心。作者对于语言有着明显的自觉,这在他对唐颖小说的分析中清晰可见。他这样写道:“语言,最难藏住作家的身影和状态,俊朗就是俊朗,慌张就是慌张。”可以说,作者的语言就是俊朗的。
如果要用一样东西来形容这本书,那么,我觉得它应该是一杯酒,很多篇目读后,会产生轻微的晕眩,让人既佩服于作者的才情,也同样羡慕于作者的经历。
作者自述:“一个个小桥段对应不同的姓名,从阅历层面观照,文集重笔之下仅有一个人物,即具有年代样本意义的我。”所有作品都脱离不了对自身的思想和情感经历的反刍。从这一意义上,“我”才是本书真正的主角。那种充满戏剧性的,有时不免有点悲情的,丰富、复杂的经历,可说是上天的恩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的。对于作家而言,这无疑是可贵的财富。
这些经历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们具有某种意义上的传奇性。无论是《第一个离别者》中从中国大陆来到澳洲悉尼,以揭黑报道成为华文报界的风云人物,最后却不知所终的阿东,还是“用狂欢主题来涂抹生命的每个细节”的“疯马”大宝(《你是一匹疯马,穿过我的日子》)。即便是在那些看似普通的人身上,作者也发现并展示了他们雄强传奇的一面。如大学生活平淡无奇,不朗诵、不发言、不吵架、不打球、不跳舞、不打牌、不恋爱、不用电炉的包老师,居然以一人之力把感染甲肝瘫软在床的三兄弟从六楼一一背下,又独自一人面对上门敲诈的三个流氓、两把长刀(《应届生包老师》)。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也许都是平淡如水的,没有这么大浓度和烈度的生活体验,作者笔下的这些人物和体验,对于我们庸常的生活而言,无疑是一个有力的对抗和映照,也是一次次情感上的涤荡与洗礼。我想这也是文学对于我们的意义之一。
《约了希林喝咖啡》是本书的压轴之作。它让我有个奇怪的联想,想到姜文执导的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一段关于青春的回忆,在这部电影里,马小军和米兰的故事在惆怅中结束了。他们如果能重逢,会是什么样子,米兰又经历了什么?邬峭峰的这篇作品,所描写的正是与少年时期的偶像重逢的场景。经过岁月磨洗之后,青春的激情被成熟的理智取代了,千帆过尽,过去的一切,忠诚与背叛,真心与假意,迷恋与反思,都已能云淡风轻地一一回望。但这仍然是一个忧伤的故事。
英国诗人萨松在他的《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中有句名言,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邬峭峰本书中的不少作品,大约近乎这个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