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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非虚构《张医生和王医生》普通人的成长折射时代变迁 书写长日孤独的城市

2021年11月26日08:21

来源:北京青年报

  《张医生与王医生》是本简直不要“卖相”的书——简单到极致反而不容易记对的书名,冬雪之日雾中风景、淡如水墨的封面设计,不见经传的两个作者名字(其实是很厉害的媒体人、主要是低调成性),还厚……但是惊动的推荐人却是陈嘉映和罗新这个级别。

  “一部社会学视野里的故事。两个人,一座城,一个时代,难以分割地连在一起。在汉语写作中应是首创。”陈嘉映教授的荐语让人想起1994年杨东平的《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影响了一代中国人对城市的认知,突破‘国家’的笼统观念,开启地域文化和城际文化个性及特质比较的话语空间”,开了之后以王军《城记》为代表的一系列“城市写作”的先河。

  而这一次主角是沈阳。它是生于1969年和1970年的医生张晓刚和王平生长于斯的城市。作者之一伊险峰也是生于1970年的沈阳人,是他们俩的初中同学。与本书相关的另一个沈阳人是李海鹏,他是伊险峰的大学同学。他是最早著文谈论沈阳的一位,他那篇写于20年前的《长日孤独的城市》,是应时任《经济观察报》“中国”版编辑的伊险峰之邀,“迄今为止也是写沈阳最好的文字。”伊险峰如是说。

  这一次,李海鹏给《张医生和王医生》写了序:“这本书的特别价值,在于以这两位医生的半生经历为线索,呈现了沈阳过去四十年令人叹息和沉默的民间社会史;更在于作者以知识人的认真态度和故事人的写作能力,描摹了上述问题(‘我们都这么庸俗了,怎么还是不快乐?’)的核心答案。书中以工业城市、单位社会、稀缺经济、工人阶级文化、男性气概、重大历史事件和时代变迁为经纬,编织出一只捕兽笼,试图捕捉人们口耳相传的神秘的‘社会’,令人一睹其真容。又以社会学式的耐心,具体而微地再现了‘社会’塑造、摧折和屈服人们的步骤。”

  10月30日下午清秋暖阳,《张医生和王医生》的作者伊险峰和杨樱,在花园胡同1921文化产业园的PAGEONE书店露台等我。年龄相差15岁的一对搭档有种当日天气般清明爽洁的气质,我们聊起这本书和相近的工厂子弟经历,不觉逝水年长。

  两个素人的阶层跃升

  反映四十年沈阳变迁

  北青报:我觉得这本书最棒的就是这个想法——用两个素人和他们的家庭来反映社会几十年的变迁。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有没有受什么人和书的影响?

  伊险峰:有一本书叫《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万博体育下载的社会学家写的,关于墨西哥城贫民窟里边一个底层家庭的4个孩子,都是很普通的人,在社会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有一个激烈的阶层变化。我读的已经是出版50周年版了,说明这书还是立得住的。作者是从社会学做田野的角度进入的,很自然就进入到问题的层面。那个问题也很简单,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普通人的命运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普通人的命运跟这个城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所以一开始就想写两个跟咱们改革开放40年同步成长的,都是我同学嘛,就觉得就这一拨儿人,总结一下他们的成长过程可能有点意思。选择两个做了医生的,医生属专业人士,平常大家关注度不是那么高,不像明星、企业家什么的。

  北青报:您是怎么就觉得,这俩同学他们的故事就能成一本书?

  伊险峰:前提就是想写普通人,普通人可能更有这种说明性。像我做媒体,爱关注点社会,这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呀,天天琢磨这事儿吧,可能对这东西看着也不满、对那东西也不满,很容易就变成这个样子的一个人。但我的同学完全跟我不一样,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他们的成长可能是代表真正主流的一个东西,而自己是特殊的。那了解大多数人的想法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他们从概率上来说可能更正常一些。

  北青报:您是学什么的?为什么对社会学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伊险峰:我是学中文的。生在沈阳,大学在沈阳读辽宁大学。毕业之后在沈阳工作了差不多8年。最开始在沈阳铁路局,做企业的那种媒体,待了5年多。后来开始有一点市场化了,就去新华社。在沈阳最后那两三年还很换了一些地方,大家还挺喜欢我的。一直做媒体,做社会民生那些东西。后来没什么事做,就到北京来了。

  到北京正好赶上《经济观察报》创刊,2001年,我就混进去了。因为我没做过经济类的报道,混进去之后就一点点学,做了两年,一直做编辑。然后觉得上海挺好就去上海了,《东方早报》创刊,现在的“澎湃”。也待了两年多,然后就乱七八糟,有一些因缘巧合我又回北京,想做一本跟商业有关的杂志。2008年《第一财经周刊》创刊,2007年开始筹备这个事。在《第一财经周刊》做了6年,从内容到经营都管。

  然后移动互联网什么的都起来了。其实那时候《第一财经周刊》还挺好,可我觉得从长远看可能也没啥意思,就到处找感觉。后来辞职去做“好奇心日报”。

  我们现在做一个“小鸟文学”,相对来说这个比较轻,所以相对来说还好吧。

  你得做一些总结

  这一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青报:杨樱你是哪里人呢?

  杨樱:江苏常州人,也是一个轻工业很发达的城市,不是“中小城市学常州”嘛。我跟这选题一个相对共情之处,在于我也是工厂子弟,我们家是在一个火车头车辆工厂。我是在家属区长大,早上都是跟着家属区广播里的进行曲出门。然后上子弟学校,有子弟二小,有食堂,有大浴室。车间什么的,这些都特熟。

  我是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新闻的,毕业就去了伊老师手下,一直共事到现在。当记者,做很多板块的编辑。后来我们一起出去做了“好奇心日报”,一起写书,写完书之后做了“小鸟文学”。伊老师是“小鸟文学”的顾问,差不多我们一直是在一起上班吧。

  伊险峰:杨樱采访能力很强,执行力也很好。我们一起合作默契度还是很高的。

  北青报: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要做这本书?

  伊险峰:就是到了这个年龄段,对这40年的结果开始有一些感触,就觉得应该写一点什么。

  北青报:有没有什么触发性事件,比如说哪个同学去世了?

  伊险峰:那还真没有。但是我们同学群里有时候有一些小故事,比如书里提到那个“山里红举报事件”。这个事儿它大大小小也是一个小的刺激,就是人思考问题,和20年前、30年前思考问题的方式,好像有一些变化,也有一些没变化,就觉得挺有意思的。还有一个就属于我开始说的,你得做一些总结,这一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家正常你不正常,正常到底是什么样?还有就是参加同学聚会,你跟他们都30年没见面了,见面一聊,发现他们各自都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最早没定好写谁,但我头脑当中觉得这两个医生可能是一个方向。等到又隔了几个月,2018年年底,问一问他们的意见,是不是愿意接受采访。他们也还都可以,稍微劝一劝,觉得还都可以。

  北青报:他们是不是跟您很熟?

  伊险峰:我们初中是同班同学,高中他们学理科,我学文科。初中的时候,大家说白了学习都还可以,平常也经常一起聊聊天啊什么的,你说有多了解多熟悉也没有,就是初中生的那种交往。到高中之后就是见面点个头,毕业之后就没见过,再见面就是毕业30年同学聚会了。

  北青报:做起来,您跟杨樱是怎么分工的?

  伊险峰:医生的这一块,杨樱采访的特别多,包括跟着他们那两个医生一起出门诊,一起去做手术什么之类的,都是她去写。他们的父母采访什么的,我们一起去的比较多。因为她不是东北人,有时候东北老头儿老太太那个口音和方言,我相对来说容易理解一点。然后看报纸什么的,这些我做得多一些。

  北青报:我看资料,您把十五六年的《沈阳日报》和《沈阳晚报》都翻了一遍。

  伊险峰:最开始是主要填补我对于当时沈阳社会和沈阳人的记忆。但在翻的过程中,收获比预想的大。我们常常会说,上世纪90年代的沈阳比较“乱”,但它到底是怎么一个“乱”法,我们不能老举“三·八大案”的例子。在梳理资料的时候,我增加了许多对于当时沈阳社会更为完整、感受性的判断。

  北青报:采访的时候顺利吗?感兴趣您这书把他们刨到什么程度?没有说让他们必须要特别地释放内心,或者很痛苦地扒开他们的什么?

  伊险峰:没有,大家的灵魂还是保护得挺好的。有一两个关键的信息,实际上我们到最后都不找了。好比说张先生的太太,到底是离婚状态还是没离婚,我们是不敢写的。他自己没说,那我就觉得这事也不太重要,他特别不愿意讲,我可能关心的是他为什么不愿意讲,这种态度可能是更重要。我了解到这些东西可能就够了。

  这些年所谓“东北文艺复兴”

  双雪涛、班宇等写下岗工人更多

  北青报:我喜欢这本书的丰富度,比如一开始他们的祖先怎么来到东北,历史纵深感挺好的。

  伊险峰:关于那部分,差不多用一章就解决了。其实主要是他们这两个医生,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这一段,实际上也就是沈阳最惨的那一段,下岗特别厉害那一段。他们父母到底如何谋生、把他们养大,张医生和王医生谈家庭、谈父母,基本上是从这里切入的。核心还是这两个人的成长,他们的成长里,确实家庭的影响非常大。

  北青报:他们的父母倒不都是下岗工人。

  伊险峰:这两个人的父亲都是工厂工人,但是工厂有两种。一种是特别大的,王医生的父亲是在沈阳有个黎明厂,现在叫沈飞发动机制造厂。它还是一个央企,很厉害的一个大公司,从50年代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国营大厂。中间有些年,上世纪90年代左右的时候,效益不好也经历过,但是那工厂还在。他的父亲是工厂的那种老工人,所以工资什么的都是没什么问题的。王医生的母亲,是电影院的售票员。

  北青报:就是手里有1000多张电影票那个。

  伊险峰:对,长袖善舞怎么去把这个生活给搞得更好。这是他们家的一个特点,都没下岗,生活还行,属于工人里边的小康水平。他们家特点就是房子小,4口人住9平米,住15年。15年之后搬家了,从9平米搬到15平米,就是从这屋搬到隔壁那屋,赫鲁晓夫楼那种。

  其实真正沈阳过不下去的,是一家三代都在一个工厂那种,好比说爷爷那辈儿就是老工人,已经退休了,他的儿子儿媳妇、可能女儿女婿都在工厂,全家都下岗了,那个一般是日子很难过。

  那个张医生家里相对来说要困难一些。父亲属于不太“厉害”那种,化工厂的电工,属于比较边缘,也没什么正经班,很早就下岗了。他的母亲属于特别能干的,穷主要穷在他们家是三个孩子。那个年代两个孩子和三个孩子差别极大,多一个孩子那吃力了很多。因为他那个成本,咱们现在懂的好比说“边际成本”,反正你和一次面,和二两面、三两面有啥区别?等他只有二两面的时候,你和不出来三两面。那个时候就是短缺嘛,短缺经济,这种工人相对来说能量就更小一点,抗风险能力就差很多。

  王医生家那个是有大单位、有国家企业的背景。这本书里面很多东西是探讨“单位”这个概念,它不光是沈阳的问题,这个工人阶级也有一些特点。

  北青报:这几年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双雪涛、班宇他们写下岗工人更多。

  伊险峰:像我们这个年龄相对来说运气要好一些,沈阳最惨的那个时候吧,大家基本上该考大学的考大学,青春期也差不多过了。“东北文艺复兴”双雪涛、班宇他们写的他们前后的那些人,比咱们要小几岁。那时候沈阳确实是很乱很乱,就是你上学也上不好,假如说你没有上学机会的话,可能整个人生命运就完全转了,你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现在也有很多挺悲情的东西

  但是时间还是能改变一些

  北青报:我听过贾行家在“一席”的演讲,一度大家一想到东北,就觉得特别悲情。

  伊险峰:现在也有很多挺悲情的东西,但是时间还是能改变一些。前两天我看有个所谓赤峰“黑社会”的新闻,平均年龄17岁,最大的首犯是23岁。那些人就是属于好比说打个群架,到学校门口堵个女生、劫人点钱。最后首犯判了死刑。我感觉这个跟我们小时候碰到的那些东西是一样的。

  北青报:这算不算是青春期的这种?

  伊险峰:就是青春期。这书里边好多探讨工人阶级的子弟,他本身对权威、对权力、对力量的理解,就是有工人阶级的特点。好比北京十里堡那边毛纺织厂的子弟和二棉的什么打起来了。我有一段在红领巾桥那边住,那边有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也都是年轻时候打打杀杀,都一样,就是工人子弟。

  北青报:东北特色鲜明,又命运多舛,比如说日俄战争什么的,那块地方就没有消停过,又富足,然后又老是被剥夺、被争抢。那你当初想到写这儿的人,是凑巧因为你就是沈阳人,并不是你觉得东三省的故事特别突出,有代表性或者什么?

  伊险峰:它就是赶上了,自己写,顺手。以前也没操作过这么大规模的选题,想着挑一个简单一点,或者相对来说自己把握起来更容易的。

  北青报:采访好像也没多长时间是吧?因为很快就疫情了。

  伊险峰:去了六七次,每一次都三四天。反正我们自己整理完采访录音,最后差不多有四十几个录音文件,每一个录音文件都一两万字,大概六七十万的采访录音。然后看书、看老报纸,差不多有个百十来万字的信息。有一些东西我在写的过程当中,他们也都批评了……

  北青报:引用太多?您在昨晚直播里说,为了体现“我看书了!”(笑)

  伊险峰:引用太多是一方面,对(笑)。就有的时候我突然也跑出来,因为我也是当事者,就是同学嘛。反正最后要处理的信息还是挺多的,找到一个结构之后,就往里边放呗。

  杨樱:伊老师是结构天才,首席架构师(笑)。

  伊险峰:就定了两条线:一个是他们职业的线,他们工作之后的,涉及到医生的技术变化、职业选择,包括机会,在单位里的机会,整个技术发展的这个机会;另一条就是他们家庭的线,就是偏历史性的语言,实际上都是原生家庭这一块,因为跟他们个人的成长有关系。父母、教育,还有这个沈阳,就是大的社会,还有工人阶级。

  然后还有一些东西放不进去,又觉得还挺有意思,就设了“番外”,看哪儿合适就扔在哪儿了,零碎的东西,就是好玩,比如我看《沈阳晚报》上介绍“今年春节有一号票、二号票、三号票,一号票可以买精粉二斤”。票据这东西很多人没有概念,那是紧缺的一个标志。

  北青报:所以我觉得你们这个作品其实社会学的意义特别强,通过这两家人,你把这些东西全都呈现了。所以罗新老师说你们这是有“雄心”的一个书写。

  杨樱:因为你为了理解这两个人的命运,你得理解更大尺度的东西。不是我们设定好“我要讲100年内发生的事”,而是,比如说你肯定想知道他爷爷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为什么出现在沈阳?祖籍哪里?然后你解释到祖籍,发现他们都来自河北,看到那个所谓的东北移民潮、人口大流动,这些都是很自然地带出来的,是他们人生自带的这种。

  非事件性、静态性、命题式写作

  从这个角度,你可以写任何事情

  北青报:它本身就有这种丰富度和纵深感。尤其东北这个地方,这些年除了“东北文艺复兴”,班宇、郑执他们的小说,《钢的琴》那种电影……

  杨樱:抖音、快手。

  北青报:选择写它,有没有考虑过大家的期望?

  杨樱:我也想写四川。就是看问题在什么地方,可能跟地理位置都没有明确的关系。

  北青报:我觉得你们这个书没准会启发很多人来写类似的东西。

  杨樱:那就太好了。

  其实“好奇心日报”尾声的时候,我们做过汉口和大庆。你看汉口能量很大的,它也是工业城市,但我们当时汉口定的选题是“个体户”,就是在非常剧烈转折的时代节点时候,个体户的命运。为什么中国第一代个体户最终没有成长为企业家?他们为什么在最初看起来是主宰自己命运之后,最终没有把握住自己跟着时代一起往前,他的财富没有变成更大的财富?

  那时候我们的同事采访了挺多人。你看他们的故事能量是很大的,不是因为在东北这个地方,就具备特别大的能量。汉口的能量也是很大的,他们的传说也是很传奇,他们的市民性格也是很突出的。

  北青报:要这么一想,那比如说天津,也是特别有特点。

  杨樱:那当然。还有广州,成都就更好了。其实每个地方都有特点,你都一定能找到它一些特有的东西。我们觉得很多东西都可以写。

  所以对于长篇非虚构写作,我们当时提的那个概念,就是“非事件性写作”,或者说是静态性的命题式写作。它来源于你想探索某个问题,然后你推动这个问题以某种知识结构不断往前走,有点像《张医生与王医生》最后的成书过程。

  事实上非虚构容纳性极大,像约翰·格非写《橘子》,全万博体育下载的橘子工业;《邻人之妻》,写万博体育下载人的性观念。这些都是没有具体事件的。你根据某一种静态命题,不断地去追寻某种相关性和答案,你呈现出来也很好。

  采写/本报记者吴菲

编辑:刘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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