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霜前冷，雪后寒，进入十月把花弹。”儿时记忆中，刚入冬，村里就会响起“弹棉花哎——”的悠长吆喝声。

　　“弹花匠来了！”农人们相互转告着，纷纷从家里走出来，爱凑热闹的农家娃也像尾巴一样跟在大人后面。有的弹花匠用扁担挑着一副挑子，一头挑着弹花弓，另一头挂着木制圆盘和弹花棰；有的图轻便，干脆随身携带家伙什儿，弹花弓斜挎在身上，手里掂着弹花棰，背上扛着木制圆盘……这些弹花匠，基本上都是种地弹花两不误，农忙时在家种地，冬闲时外出做活儿，走村串巷，风餐露宿，临近年关带着一疙瘩血汗钱回家过年。

　　由于年年冬天都来，村里人和弹花匠彼此熟络，哪户人家热情厚道，哪户人家地方宽敞，弹花匠心里跟明镜似的。选择一户合适的人家作为临时的作坊和住所，是弹花匠进村的头等大事。如若这户人家有空余的木床，弹花匠就省了不少事，把床往院里一抬，上面铺个单子就成了简易的工作台；没有现成的床，找四条长板凳，把堂屋两扇对开的木门卸掉，并拢往板凳上一放，凑合着也能用。前来弹花的村人，手提肩背着用土布单子包裹的新棉花、烂套子，按先来后到顺序放置一边，算是替主人排了队。

　　开始干活了，弹花匠先是把棉花抖搂均匀，一把把撕开铺在草席上。新棉花蓬松，不用怎么撕拽就摊平了。从破棉衣旧被子里掏出来的烂套子可就麻烦了，由于失去了弹性，用手撕碎很费劲，于是弹花匠就从布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精致带有铁齿的钉耙，先拆掉旧棉絮上的网线，然后将裹成一团的套子抓成碎片，均匀铺在草席上。紧接着，抄起一根细木棍或两指宽的竹条，一遍遍用力抽打，随着噼噼啪啪的闷响，新棉花里残留的棉籽儿乖乖地就出来了。若是抽打烂套子，里面积存多年的尘土飘荡出来，霉味、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四处弥漫。

　　弹花前，弹花匠先在腰间系上一条足有四指宽的皮带，看上去很像电影里军人扎的武装带，惹得周围的孩童们伸着脖子看稀奇。毕竟在那个年代，乡间的大人小孩都是用一截布条或一根麻绳束腰，皮带可谓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再往下看，才知道弹花匠的皮带是大有用处的，在皮带的后腰位置固定有一个皮套，上面插着一根下粗上细、四五尺长的竹竿，竹竿弹性极好，晃晃悠悠伸出头顶一大截。竹竿的顶部绑着一根带钩子的绳子，绳子垂下来刚好悬在弹花匠的面前，勾住弹花弓中间。

　　弹花匠手法娴熟地将弹花弓系在绳子上，手执一把油光透亮的木质弹花棰，左手紧紧握住弓背，右手拿棰先砸后刮牛筋弓弦，剧烈颤动的牛筋弓弦爆发出巨大的张力，发出嘭嘭的声响。弹花棰的设计也很巧妙，专门在顶部刻有一道沟槽，避免敲击弓弦时打滑。试过了弦，调整好了方向，弹花匠便开始弹花了。

　　“嘭——嘭——，呛——呛——，嘭嘭——呛呛，呛呛——嘭嘭”，那声响往往会随着弓弦上棉花的多少而随之改变：弦上空无棉花时清脆空灵，宛如小提琴演奏；棉花较少时厚实丰满，颇有几分中提琴韵味；裹满棉花时低沉粗闷，酷似大提琴的旋律……

　　时间在弹花匠的一双巧手中悄悄溜走了，那些原本像放了许多天的面饼子一般僵硬的陈年烂套子，随着弹花弓的一次次辗转挪移，厚度越堆越高，体积越来越大。

　　“呛……”弓弦一声脆响，弹花匠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站在一旁的村妇，眼看着自己拿来的烂套子，被弹得蓬松温软，白生生松乎乎，用手摸上去温润宜人，柔软如新，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棉花弹好了，仅是制作棉胎的第一步。接着，弹花匠会按照主人说的尺寸，用手将蓬乱的棉花归整铺平，铺成中间稍厚、四周略薄的棉被雏形，开始往棉胎上网线。网线是个技术活儿，通常由两人配合完成，工具是一根类似钓鱼竿的竹竿，竹竿梢上有眼，棉线可以像穿针一样穿过。两人相向而立，各站铺着棉胎的门板一头。一人手中握着一大团棉线，用手将线头分开，另一人挥舞着竹竿迅速往前一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两股棉线送了过去。对面人伸手接过棉线，比画好长短后，两人同时将棉线拉直压紧，对应在棉胎上，那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娴熟动作，好似木匠在木材上啪啪弹墨线。

　　网成的棉胎有些发虚，厚薄也不均匀，需要用木制圆盘在上面来回碾压一番。弹花匠先是双手使劲按着圆盘，一点点在棉胎上压磨，把原先厚实松软的棉胎碾压成薄饼状，与网线紧密贴在一起。反复压磨几遍后，该展示脚上的绝活了，先将圆盘放至棉胎一角，弹花匠会噌的一下纵身跳到圆盘之上，双脚踩住圆盘两侧，恣意扭动着身子，随心所欲地打着转。此时的圆盘虽然承受了整个身子的重量，但变得格外听话，好似粘在了脚下，富有节奏地时进时退，轻巧灵活地时左时右，一遍遍压磨着，将压薄的棉胎进一步压紧压实。

　　在昔日的乡间，人们身上盖的、床上铺的，都是手工制作的棉被，故而弹花匠是家家户户离不了的一个行当。特别是到了初冬时节，弹花匠四处游乡，弹花时发出的袅袅余音不绝于耳，弹出了庄户人家的崭新生活，圆了庄稼人弃旧迎新的梦想。

　　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床上用品品种繁多、色彩斑斓，轻巧舒适的蚕丝被、羽绒被等走进了寻常百姓家，逐渐替代了传统的手工棉被。现如今，古老悠久的弹棉花手艺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为记忆中一抹淡淡的乡愁……　本版插图/王伟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