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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和过去的自己说说话

2020年08月11日08:21

来源:北京青年报

  用记忆取代遗忘 让平凡得到纪念金雁:和过去的自己说说话

  金雁是研究苏联东欧史的著名学者,往常以严谨规整的学术论文示人,疫情期间,她的新著《雁过留声》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书中她用文字回顾自己的青葱岁月,文笔生动,细节感人。不少读者反馈,相比较那些“正经论文”,更喜欢这样带有个人生活气息的生动讲述。也有金雁的朋友开玩笑说,你的文章在某种意义上满足了我对“秦老爹”的“窥探欲”,看了笑得肚子痛。这指的是通过金雁的回忆文章看到了金雁夫君、著名学者秦晖生活中的另一面。

  如此生动的著作却被金雁称之为闲笔闲文,她说:“书中这些蒙尘往事的小文,写我成长中的故事、我身边的人,以及我对周围世界的认知……那些往事之所以积淀在记忆中保留下来,一定是在我当时的认知范围内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震荡。”

  金雁说话时总是笑容可掬的甜美模样,这个模样和她书中少女时代的照片相比没有太大变化,而她对于个人史回溯记述的理念也是——“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的对话”。

  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金雁说没有把这样的闲笔作为一种正经研究,她觉得这种回顾性的文章比较好写,不需要查资料,只不过调动一些回忆,然后再慢慢补充,但她想讲的是大时代背景下的人和事。

  金雁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长在红旗下,和新中国一起成长,可以说经历了她的全过程。在宏大叙事的氛围里长大,年轻时的金雁心中也总觉得没有赶上抗日战争的激烈年代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啊!她曾经随家下放到干旱少雨的甘肃省定西地区,恢复高考后,选择历史专业,从那时候起,她就想了解时代大背景下事件发生的原因和隐曲。

  金雁写作的另一个初衷,是想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使现在的年轻人有机会知道他们那一代人经历的时代。“我们小的时候经历过的艰苦,因为有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总包含有一些乐趣在里面。我想把它反映出来,能写点就写点。”

  金雁曾经希望自己的父母写写自己的故事,“但他们总说我们都是平常人,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写这些干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雁越来越体会到个人记述的重要,她认为“个体化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时代变迁史”,因为个人就是时代的折射,每个人都有故事,人的趣味性也蕴含于其中。“但是我的父母、秦晖的父母都没有写。”对此,金雁很是遗憾。

  金雁的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1995年故去时留下了从1938年至1978年四十年的日记。秦晖的母亲留有一本诗集。金雁说:“我们可以从中知道一些他们的故事和他们那个时代,但是毕竟他们都已经故去了,一些具体的事情便无从查找了。”

  常被父亲抱起坐在桌子上,听他讲上课要讲的内容

  金雁的父母是中国第一代民族企业家。母家是天津纺织界的高级职员。父亲是山东人,高中毕业后到西南联大就读,并参加地下党,之后去了延安。金雁说:“从我父亲的个人经历来说比较简单,但是他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

  金雁的父亲经历了历次运动。在金雁的记忆中,那时父亲压力很大。父亲一遍一遍修改各种各样检讨的情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候她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年纪。她回忆说:“家里那时是两间房。我哥哥和我弟弟跟妈妈一间,因为他们两个比较闹,父亲要熬夜,父母认为我比较听话,不会吵到爸爸。半夜三更,父亲就坐在写字台的台灯底下,我躺在他身后的床上看他一页一页地写。有时候我跟他说,我帮你抄,抄得干净一点你再修改吧。就想帮他一点忙。”

  金雁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学工科的,金雁则从小就比较偏文科,所以兄妹三人中她和父亲之间的沟通更多一点,也是她更多地关注到父亲的遭遇。她知道父亲的日记放在哪儿,有时会偷偷看。

  金雁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常常被父亲抱起坐在桌子上,听他讲上课要讲的内容,“其实就是把我作为一个听众,我听进去听不进去没有关系。”金雁妈妈说这是对牛弹琴,但金雁觉得这种东西是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的。

  金雁的父亲是研究苏共党史的,金雁所学专业多少有一点家学。她对自己和父亲有过一些比较,比如在阅读《列宁全集》时,父亲的心态便和自己不一样。两人的读书方式也不一样,两个人都做笔记,“我父亲看的书用红蓝铅笔画得工工整整,我却常在书的天楣地脚做各种各样的批注。”

  长大以后,金雁开始明白一些人对父亲曾经不友好,她也一直对他们有一些看法,尤其是之后所学专业的知识面让她足以支撑自己的时候,她很有一种冲动想去和那些人辩论。但是,“多少年以后,当我再见到那些人时,他们都已经垂垂老矣了。”她在那一刻突然更明白了一点,那不是个人的问题。而金雁现在对时代背景有了了解,重新再将它回想起来,她很希望弄懂在全国那一盘棋里,个人这一分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性格中无形中多了一种锋芒

  六十年代中,金雁一家下放到甘肃定西地区陇西县。

  家里收入减少,又是外地人,生存格外艰难。父亲一直把金雁当男孩子养,说“这样好活”。金雁觉得这使她的性格当中无形中多了一种锋芒,就是“你越压我就偏不”,这对她走过那些沟沟坎坎有非常直接的好处。“那时候我们被本地孩子欺负,小孩也会找一些解决办法,我总是跟着哥哥弟弟跑,剪很短的运动头。”

  十来岁的金雁在陇西上学,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为补贴家用,她和弟弟出去打零工,在苗圃锄过树苗,到河滩挖过沙子,也帮人糊过信封、火柴盒或者拆棉纱。

  长大一些,她还曾被分配到法制教育学习班,做过一段时间笔录工作,有很多故事。那时她年龄很小,只有十六七岁,便被分在小偷组,她因此认识了全县的小偷,从此全县的小偷都不偷她。因为年龄小,领导不让她接触男女方面的案件,但她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也成为她很想写写的一个题材。

  在当时的环境下,金雁家里仍有一些书,所以她的阅读相较于同时代人要多一点。另外在“文革”当中,开始有内部出版的灰皮书、黄皮书,是发放到县团级供批判用的,这也成为金雁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在没有书读的情况下,这些东西也是非常新鲜的。”她说。

  后来觉得有空儿的时候,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在书中,金雁还讲述了“我姥姥”的故事,也记述了作为孙辈的自己和姥姥从不合拍、冲突到磨合与理解的过程。

  实际上她一直颇为后悔,在姥姥和妈妈还在世时没有写完她们的家族史。因为她的姥姥家是国内最早的民族企业之一,他们的那些经历可以成就一部“民族企业家创业史”。“其实我早就动过一个念头,想采访一些老人。那时候可以用那种盘式录音机,多做一些工作,就可以把它留下来。但工作阶段特别忙,孩子小的时候特别忙,总是有理由,觉得有空儿的时候,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后来学习历史专业的金雁为一件事深为懊悔,“因为我姥姥家经营国内第一代纺织企业,家里曾经留有好多账本,就放在床底下,都被我拿来当草稿纸糟蹋掉了,其实那是很完整的进出货资金的流水账目。后来我想让我的学生做一个民营企业家的个案,想起来那是一套完整的东西,如果保留下来的话能做得很具体。”

  随着姥姥和母亲的去世,金雁曾经很想写的中国近当代纺织企业如何运作的题目,很多具体事情也已经无从了解。虽然她的母亲写过一些材料,现如今也已无从寻觅。“那时都要填家庭出身、家庭背景什么的,我妈妈写得比较详细。我想那些东西要是在的话,帮助我回忆是很有好处的。”

  金雁有收集和记录的自觉性,包括自己的日记、通信,都被她好好地收藏在箱子里。但是不幸遭遇了一次下雨,家里阳台没有关窗,金雁下班回来发现放在阳台的箱子已被淋湿,里面的纸张和本子也没有幸存。在金雁的抢救性晾晒后,它们的结局依然是板结得无法剥离,只好扔掉了。“现在想想就觉得真可惜。其实不管是什么年代,要回忆的话,有些东西在就好了。所以我现在常告诉每个人要留材料,趁早记录,别等要派用场时手头是一片空白。”

  在金雁的少女时代,姥姥在家里仍被称为大小姐。她一听到这种称呼心里立刻起反感,认为那是只有旧社会才会有的称呼。长大后她理解,那是祖辈跟佣人之间几代的交情。但当时的金雁接受不了这些,执着地认为是剥削阶级。姥姥觉得外孙女的教育出了问题,便写信告诉金雁父亲,“我父亲很为难,因为他既不能用亲情感化我,也不能强迫我。他用亲情,我就会用流行的语言去驳斥他。他用流行的语言来教育我,又跟他自己的常识是满拧的。”

  “秦老爹”是女儿封给秦晖的昵称

  金雁和秦晖都是1981年毕业的第一批研究生,同在兰州大学。赵俪生先生是秦晖的导师,赵先生的课金雁也全部选修了。她特别提到赵先生讲课“非常非常有风采”,内容抓人,用词都很特别。“赵先生的古汉语掌握得非常扎实,表达也非常好。文献念起来,朗朗上口,听着特别顺。他是有家学传统的,而且他还很知道怎么引着你的思想走。”

  名师指导下的金、秦两位老师都学有专攻。工作后,秦晖1992年被评为教授,金雁则在1999年获评。为什么比秦晖晚了7年?金雁说:“只能说,这是家庭身份的设定。我首先是个妻子,还是个母亲。这之间的7年,能说我不努力吗?不是,但晚上我要给孩子讲故事,哄睡觉,孩子还没睡着,我常常先睡着了。我常告诫自己一定要早上早起,可是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这个角色是设定了的。”金雁感慨说到底丈夫就是个大孩子,忙完孩子还得管他。“秦老爹是一睁开眼睛,脸一洗,就可以坐到那书桌前的。”

  “秦老爹”是女儿封给秦晖的昵称。女儿小时候爱看动画片《蓝精灵》,其中有一个蓝爸爸,女儿很喜欢,看得开心。蓝爸爸很智慧,她就给自己的爸爸冠之以各种各样的称呼,秦晖常被唤作秦爹爹、秦爸爸、秦老爹。金雁笑着说:“后来女儿有一篇写爸爸的文章,文中也用秦老爹,之后这个称呼便传开了,连我也跟着叫秦老爹了。”

  在金雁眼中,秦老爹是一位高度专注的人,因为高度专注,就特别容易忽略生活琐事,“你生气他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所以也无处发泄。和他讲你应该承担一些,他永远态度很好,但是一旦投入就会忘掉。他对生活的需求比较低,对吃穿都没追求,是没劲透了的那种人。”金雁的描述又一次让我想起她在书中为秦晖所做的白描画像,其中一段文字被该书责编挑出印在了书封上,那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画面:

  “女儿小时候学习走路,秦晖在旁边看着孩子晃晃悠悠要摔倒,也是只会喊不会伸手。我会在比他远的地方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接住孩子,问他:‘这个动作难吗?’我去上课,他在家里喂孩子吃饭,面条很长,他不会想到用筷子夹断了再喂,而是让孩子像小鸟一样仰头张嘴,他站起来把长长的一根面条一点点放下去,那个姿势如果当时拍下来堪称一景。”

  金雁说,其实很多人问过她如何处理家庭、工作和“大孩子丈夫”之间的关系。金雁坦言:“关键是一个心态的调整,我有时就当他不存在。”她认为家庭中肯定有先后排序的问题,想明白这一点,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种模式。“想一想,我在国外打工几千几万个碗都洗了,在家洗个碗有啥难的,跟他费口舌的工夫顺手都干完了。”在这里,秦晖老师的著名段子是——饭毕,急于上班的金雁嘱不刷碗的秦晖将碗泡到水池中。晚上下班时,回家进到厨房的金雁首先看到两只饭碗漂在水池上。询问秦老师:“不会把碗按到水面下吗?”答曰:“你并没有告诉我,要把碗像潜艇一样沉在水底。”听过的人无不心悦诚服。

  秦晖不喜欢她的闲笔之作

  金雁说秦晖不喜欢自己写的这一类文章,首先不喜欢的是“消费我拿我当卖点”,金雁则回嘴:“你又不是范冰冰,就消费你了也没什么。”秦晖越发不高兴。“他倒也不是觉得自己的形象受损了,他是觉得大家不应该关注到个人。他总是说,吃鸡蛋不一定要看下蛋的鸡,不要关注我个人,应该关注我的话题。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根本不需要知道。”

  秦老爹对金雁这类闲笔文字的评价是:不好。因为他认为历史要求准确。“他看我的文字就觉得很多是多余的,过于生动,他认为那就是不严谨不准确。”对于此,金雁向秦晖辩解说:“我还不喜欢你的论文腔呢!这些事让你写出来肯定跟流水账一样,让更多的人能够读进去还是很重要的啊!”

  而这一点有趣的小小冲突也体现在两人的教学风格上。

  秦晖老师上课逻辑性强,给女生的感觉是像上数学课一样,所以有的女生跟一跟就不想跟了,觉得枯燥。而金雁的想法是不能让学生觉得太难,当然也不能让学生混学分太容易,可以讲得好玩一些,表达得深入浅出、流利和有条理,让学生更易接受。秦晖这时会赌气说:“我的课不是对芸芸众生的,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淘汰。”金雁则反驳,本科教育要鼓励大家对这门学问有兴趣,愿意跟着你走下去,这也是一个老师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你把人都讲走了怎么办?

  说到这里,金雁略显无奈但笑意盈盈地总结:“其实这和男女思维有一定关系吧。女性毕竟细腻一点,对生活的捕捉更细致。秦老师对生活中的小事往往会视而不见,但他的逻辑性是很令我佩服的。”

  这样的佩服之中当然包含着欣赏,金雁的论文是经常请秦晖最后把关的。“但是,我的这本书不是论文,所以在写法上希望受众更广一点。”金雁说。

  在书中可以读到,金雁从小的语言表达能力就比较强,说话语速快。她在陇西当营业员的时候,和人吵架从未落于下风。再加上教了四十多年书,语言表达更是炉火纯青。“所以我和秦老爹有不太一样的地方,秦老爹关注内容,不太想语言。我说他总有语病,而我认为是语病就应该消除。”

  《雁过留声》中的插图都出自金雁之手,线条明快,颇见功力。她说画插图源自于小时候的“连环画情结”。而写这种小文,偶尔会觉得有些乏味,“就找点儿别的事情干,画点就画点吧。”她在潘家园买一些旧书,也在网上看,然后照着画。有时画自己,有时女儿也给她充当模特。对此她说:“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做,人才充实嘛。”

  秦老爹却认为金雁画画是不务正业,最初时还打击她,所以金雁画画的时候想方设法不让他看见。但金雁就这么画下来、写下来了。正如她在书的前言中所说:“我愿意把自己的成长历程呈现给大家,使读者可以通过不同个体的视角来了解当时的社会面貌。当然我也是在与自己对话,回首往事,看看自己走过的脚印。”

  文/本报记者 王勉

编辑:王亚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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